关于中文、语言的思考

推荐三篇文章。

rf.

中文快被笑死了

警惕语言的陷阱

词语的乐园

由于网络问题,上述链接可能打不开。

遂,原文转录如下:

中文快被笑死了

(王左中右)

最近发现一个事:

中文好像越来越通货膨胀了。

你想说一个人很好,要是不说“啊啊啊啊这个绝了救命”,而只是说一句“你真厉害”,听上去就有点讽刺。

你想说一件事好笑,要是不说个“笑到头掉笑死个人了笑到邻居报警”,而是说一句呵呵或者哈哈,就总觉得你在骂人了。

原本一个很正常的情绪,现在越来越要夸张的表达。原本一个很正常的表达,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。

对于语言的这种通货膨胀,我称之为——通话膨胀。

通话膨胀最显著的特点,就是人均“自杀率”显著提高。

现在表达情绪,基本上就四个字:九死一生。

你现在看到有人说“杀疯了”,那未必是赵子龙七进七出,很有可能是某个人赢了一场比赛,得了不少分。

你现在看到有人说“求你杀我”,那说话的人也未必是梭哈了A股一心求死,或者在马路上碰瓷豪车姐姐,很有可能是他想表达爱意。

你现在看到有人说“啊啊啊啊啊啊绝了我人没了”,那未必是一句遗言,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表达自己太震惊了。

激动,感动,喜欢,震惊,这些原本正常的感觉,现在好像不说自己死几下,都表达不出来那种感觉。

照这么下去,以后朋友圈微博微信上的赞,怕都会换成刀,还必须可以重复捅刀。

一刀下去,说明这个内容一般般,十刀八刀,才能说明有点意思,真正喜欢的内容一百刀起,不讲价。

到时候某知名问答网站经常会出现“男朋友只给我99刀,是不是不爱我了?”或者“领导因为我捅他两刀给我小鞋穿怎么办?”之类的问题。

差的内容就说它是120急救车,不好笑的内容就是故意伤人未遂,抄袭的内容就是模仿作案,高产博主都是连环杀人魔。

一部烂片上映,评论区全都是“观影两小时,名导治好了我的肉体刀伤”。

通话膨胀的另一个特点,就是废话特别多。

早些年哈哈还能代表笑,但现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能表示有笑点。两个字就能解决的事,硬生生多了几倍不止。

当然,中文博大精深,你不能说博大精深深深深深深深来表示中文真的很深,那样人家只会以为你有口吃。但有些人还发明了另一套语言系统。

无语不是无语,是一整个大无语;好喝不是好喝,是暴风吸入跺jiojio;同意不是同意,是狠狠地一个点头的大动作;可以不是可以,是完完全全拿捏住了;哪怕不认识那也是家人们。

总之他们就是把一个名词,加上一堆形容词动词,把一件明明点个头就可以的事,硬生生说出一种凌晨三点蹦迪的感觉。

他们要是《西游记》里的妖精,一定这么传谣言:咱就是说,我今天跟集美们一整个巡山的大动作,狠狠地拿捏了大唐的一手食材,唐僧肉你要没听说过,我就一整个大无语。蒸熟之后暴风吸入,好吃到跺jiojio,而且只要樱桃蓝莓灯笼果那么大的一小口,就能把阎王狠狠地拿捏住了,完全没有躺板板这么一整个的大动作了。

以前的白话文,简练,精准。

最典型的例子,就是胡适的那句,“才学疏浅,恐难胜任,不堪从命”十二个字,翻译成白话文,只要五个字:干不了,谢谢。

倘若放到现在,“干不了谢谢”一定会变成这样的:

家人们,咱就是说,狠狠地一整个大无力的状态啊,咱就是说,这属于是什么?属于是回南天的墙,干不了的状态,酸Q了,但我真的会谢咱就是说。

通话膨胀最离谱的还是让神仙走下神坛。

以前形容一个东西,无非是优质、优秀、优越、优胜、优等。现在离开这漫天神佛,人们就仿佛不会说话了。

周星驰喊秋香的时候只需要一声美女,现在哪怕你喊女神、公主、小仙女,人家听起来也就是个路人;

当初淘宝网刚刚面世的时候,尖货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形容词了,但现在主播不说“神仙”好物,都觉得品质不行;

以前形容一个人,无非是星目剑眉或者肤白貌美,现在不说“绝世”容颜都感觉长相普通……

而YYDS(永远滴神),更是凭借一己之力,让所有形容词下岗。

曾经的好吃、好看、好玩这些常用形容词,曾经的秀儿、666、给力等一系列流行语,在yyds面前,都通通地淘汰掉了。

所以现在我们表达得越来越极端,只有“傻B”和“牛批”,只有yyds(硬硬的屎)和yyds(永远的神)。

在通话膨胀的时代,表达的“面值”越来越大,原本的表达越来越“贬值”。

笑不活的时代,让“笑了”成了阴阳怪气。

绝绝子的时代,让“厉害”成了敷衍。

“小姐”成了骂人的,“名媛”成了讽刺的,“亲爱的”成了随处可见的场面话。

我们一边反感这种潮流,一边又在不自觉地跟风,一边觉得笑死笑到头掉过于夸张,一边跟随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表达情绪。

有时我也在想,现在如果真把“笑死”“赢麻”“yyds”“绝绝子”这些词,从语言字典里删除掉了,那我们好像真找不到词来替代了,那些激动感动震动的情绪怎么表达呢,真是一时间无话可说了。

这种感觉怎么说呢?

想来想去,就是六个字:一整个大无语。

警惕语言的陷阱

(演讲者:徐默凡)

——2022年华东师大中文系开学典礼发言

各位老师,各位同学:

大家开学好!

作为教师代表发言,我很荣幸。对我也很有纪念意义,因为我是1992年9月进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学习的,到现在正好整整30年。

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《警惕语言的陷阱》。在座的各位同学将来不管是做老师、当作家还是从事行政工作,都会有很大概率终生和语言文字打交道,想必对语言之美、文学之魅充满了向往,但我在这里要给大家泼泼冷水,说一说语言的三个陷阱。

第一个陷阱是“强行分类”。比如我问你是一个怎样的人?你就要想出一个词语来形容自己,热情、敏感、聪明或者大大咧咧等等,与此同时你就对自己进行了分类,你成了一个符号化的人物,你与他人迥然不同的细微之处就会被这个语词抹杀。存在是混沌一体的,语言却是一个个的孤立符号,于是语言就必须把描述对象逐一分割。从正面来看,语言的这种范畴化作用能使世界结构化、条理化,但是也让使用者踏入强行分类的陷阱:我们会忽视世事的纷纭之处,过滤生活的细碎感动,被语言概念绑架,变成一个粗线条的人。

最近的流行语中,有一个“内卷”,有一个“躺平”,我经常被问到是应该内卷还是躺平,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已经陷入“强行分类”的陷阱了。人生的应对之策是多样的,情绪也是复杂多变的,为什么要用“内卷”或者“躺平”来贴标签呢?我们完全可以先卷后躺,半卷半躺,外卷里躺,虚卷实躺······其实一旦我用语言表述,再怎么复杂也已经把自己限定了,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回到事物的复杂性之中,一事一议,随遇而安。

第二个陷阱是“隔膜体验”。比如我问你对中文系有什么了解?你就会说“名师辈出,云蒸霞蔚”“悠久的历史,深厚的积累”,这些当然都没错,而且我知道你是从中文系网站上看来的。但是你带着这些先入之见来接纳中文系,就会阻碍自己的发现与洞见。再比如说你到上海来之前,恐怕已经在网上做了详细攻略,掌握了很多描述上海景点的精致词句,这些词句能帮你打卡拍照发朋友圈,但无疑也会把你幽微的切身感受隔绝在外。

所有的语言都是陈词滥调,因为语言是一种公共媒介,依靠约定俗成才能起到交流的作用,而约定俗成的东西只能是一个公约数,无法满足个性化的需求。现代资讯的发达,使我们普遍早熟,在语言文字里经历了无数的人生,但这种公约数的理解和个性化的经验毕竟是有区别的:不到青春期,你无法体验“问世间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”的惨烈,不到我这个年龄,你也不会领悟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悲哀。

当然,我并不是要你们绝圣弃智,返璞归真,也不是要你们不立文字,见性成佛,而只是提醒你们,不要被语言符号的公共意义遮蔽,我们要警惕知识的骄傲,要有突破语言的障眼法回归生命体验的能力。

第三个陷阱是“以形害意”。比如我问你读中文系有什么理想?你就会说“以梦为马,不负韶华”“不忘初心,砥砺前行”“追寻生命中的诗与远方”等等等等,漂亮是很漂亮的,而且正能量爆棚,但实际品味,都是一些语义磨损的空洞形式,没有什么实际价值。这种文风在各种场域都很流行,中学作文中的华丽辞藻,滥情渲染;行政文件中的骈四俪六,事事铺陈;论文写作中的故弄玄虚,佶屈聱牙······都是以形害意的表现。

语言有其形式和内容,形式上的音韵、词藻、结构可以成为审美对象,从而构建语言艺术品,唐诗宋词元曲,都将这个语言的审美功能发展到极致。这也是我们中文系要培养的文学能力和审美趣味。但是我们不要忘记,无论在何时何地,语言的内容都必须是我们关注的重点,华丽的形式不能成为空虚内容的遮羞布,锦绣文章也永远事关人间烟火。更何况,质朴淳厚、开门见山、一针见血也是另外一种形式之美,而且是更难达成的境界。

德国哲学家恩斯特·卡西尔说“人是符号的动物”,我们生活在语言符号的世界中,而不是一个物理世界里。这是一种人类的伟大进步,甚至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因,但这又是一柄双刃剑,语言已经为我们设下了重重陷阱,我今天在这里说的所有意思都是要大家警醒语言的负面作用。

谢谢大家,祝大家未来的日子里不断学习,洞悉更多的语言奥秘!

词语的乐园

(微博用户2kays)

如今有很多词常见,却并无确切概念。人们只是用,并不要那么懂。于是我至今不知道它们究竟的意思,一见到就惶惑。

比如绿茶——专指女性(到底怎样的女性呢?)。

爹味儿–原限男人(什么味儿才算是爹的味儿呢?)。

还有更多。这些词,语义暧昧不详,用途蓬勃泛滥。我因为无知,努力谦卑地小心着这些词的使用者。一个人语言如果轻佻从众,便见得这头脑软弱空洞。随后又有悖论——也正是这些人,最为自信强硬。

要研究爹味,首先想起鲁迅《我们如何做父亲》,其文意在反父权,铲伦常。

他讲——“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,极其简单。 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,一,要保存生命;二,要延续这生命;三,要发展这生命(就是进化)。生物都这样做,父亲也就是这样做。

另又有一句:“独有爱是真的。”

由此我猜,今时的爹味也许就是鲁迅要反的父权与伦常。然而似乎又非一类——“爹味”的爹并非真爹生父,既无血缘关系,亦无无家产继承。如何被冠了以爹之名呢?

与爹味相对应的,大概是mansplain。在线词典解释为:To explain in a patronizing, assuming total ignorance on the part of those listening.

(男性)以居高临下姿态,以默认对方(女性)无知为前提,进行说教。

如此来看,我觉得 mansplain 虽新但基本准确。而爹味,从语言的发生角度,是个坏词。

爹,父辈,生命来处之一。爹味,在表达讽刺意味之前,却先赋予了对方地位权力,同意了父权伦常之正当。

在使用场景中,爹味常常意味着教育、建议、 要求或命令,可现实里大部分真爹,是不干这些事儿的。

这词原为男女之争,但不准确的用词会让争论混乱滑稽。当男性(高傲而无效地)说教时,他想当的是爹吗,不,他要当的是领导,英雄,名士,主人,被崇拜的形象,被铭记的段落。他决不将女性视为女儿,而将其视为一种低端性别,一群可支配(包括性)的身体/头脑对象。

我对这个词的厌恶,一面来自它的发生,一面来自它的滥用。

与 #爹味 相仿气质的词,哪里有它们,哪里就成了乐园,就有一场狂欢。

语言和语言之间,所争夺的是权力,是塑造文明和历史的空间。 人们不在阅读里找语言了,甚至也不在生活中—–人们在下沉的市场里找语言,像小鸡刚睁眼,谁离得近,谁就是母亲。母亲怎样说话,我就怎样说话。母亲只会十个词,那么我也是。

语言能力的退化,意味着思考权利的让渡。人云亦云已不足以描述这场貌合神离的狂欢。群体语言的同质化意味着群体失语。人不再拥有 自己的话,人只说被人说过的话,精神母亲的话,有红人撑腰的话。

而在这场失语的狂欢中,人们仍在进行鸡同鸭讲的压迫与斗争。用手指,用面无表情,用对复杂的忽略、对人性的隔绝,来对远方一一等于不存在——的生活进行轻佻批判。用脑中仅有的十个词。

“语言消失处,万物不存在。” 可多快,另一批语言来了,畸胎的形状。八个枪口,四个膝盖,脑子留在家里床底下。以“爹味”四方射人 的,却是最需要一个父,网络里日夜寻父,从父那学来些歪朽词语,再散射到四面八方。

畸形的语言建立了无奈无谓且无结果的争斗。 同时摧毁了良善、宽容、团结和理解力。人还是血肉之躯吗?还是已经漠然如机器。

我庆幸自己生得更早,我同情这一时代下的青年。训育已经完成,训育还在发展。有个夜里我听着阿牛那首大排档的歌,泪流满面。我回 看许多老电影,弹幕充斥着“这也能播吗”。词语的墓园也是文明的墓园。这新建的乐园——我这悲观主义者——正谋划着一场更加盛大的狂欢。

文章作者: 夜行书生
文章链接: https://yexingshusheng.com/2022/10/guan-yu-zhong-wen-yu-yan-de-si-kao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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